我第一次看到李可染先生的画，是在民国二十六年的夏间，南京举行第二次全国美展的时期。当时我是会中的编辑委员，有机会在会里欣赏古今字画和骨董。这一次，可染出品中，有一张钟馗，构图瑰闳诡奇，特具风趣。一般观众，多异常注目。高剑父画师更加激赏，极力怂恿简又文兄购藏。这一张画，笔势纵恣，把神话中的钟馗进士的神态，充分表露出来，和梁楷、张大风画风，异曲同工。

　　其后，我因沙雁兄之介绍，在上海，在香港，在坪石的几年间，过那危难漂泊生活，都时得可染寄赠新作画件，怡情悦性,稍慰寂寥。三十四年春间，我从粤北到陪都,得和他相见，数年神交，一旦奉手，谈艺论文，快慰可知;并得机缘读到他最近的作品，当中人物画占了十之八九，敷色构图，题材技巧，比以前更加猛晋。这一点,可以表示他入蜀数年，寄居重庆市外，接近大自然，冥空默化，思想精神，比较得着静定安详，没有什么尘牵，俗累;同时在艺专授课，考古证今，讲学研究，“教学相长”，画学画理，自然得着无限的进程。因这两点，他的作品，随心所欲，挥洒自如,表现动力，是雄健盘礴，描写形态，是生动传神，是必然的了。

　　一个艺术家的成功，天才要占十之六七，功夫只占十之三四。但是，只靠固有天才，而不肯继续用功，那他的作品，是飘忽而缺乏沉着，豪放而不刚健，表面神韵虽有，可惜是虚浮而不能够耐人寻味。反之，没有天才，而只是孳孳矻矻埋头用功，那他的作品，缺乏生气，最多是做到工整二字，容易流入庸俗呆滞的途径，没有神韵，谢赫六法中所谓“气韵生动”更难谈得到了。所以一个伟大的有生命的艺术家的成就，先决的条件，就要有先天的禀赋，加以后天的潜心苦学，深远造诣，天才与历练，交流融合，那么他的成就，才是无可限量的了。徐悲鸿兄有一次对我说：“有些人，上帝都不是安排他去做艺术家，他却拼命的自以为是艺术家，何苦来呢!”这句话，虽属带点幽默，实在有所见而感慨系之。换句话说，就是：根本没有艺术天才，而强自要做艺术家之谓也。

　　可染的艺术，本着他独特的天禀，深厚的嗜好，早年研究西洋画学，对于素描透视等基本原理，攻读了好几年，打下了绘画的必需良好基础。后来兼作国画，取西洋画的形理技术，配入国画的精神意境，加以多看古画，心领神会，体验实际的人生，而比较、分析，得到综合的理论，那就他的表现意境，自然玄奥深刻，高朴奇逸的气韵，有创作性，有现代性，不是墨守局部的理论，或甜熟的技巧的了。

　　我在两小时中，看了他的近作四十多张，笔墨秀劲中，饱含他个人的自由作风，文静清隽，而没有一些迹滞，题材多取抒写性灵的故事，而有坚重淋漓的笔法。恽南田所说“敛浮气，侍思静专，然后落笔，方能洗脱尘俗，发新趣也”，不啻是他的作品说明啊。

　　末了再谈几句，有些西洋画的艺人，长发垂肩，大黑领结挺胸，高视阔步，旁若无人之态。有些国画家呢，却留长指甲，污垢手脸，不修边幅，说这才是名士气派。其实两者都是矫揉造作，不可为训的。可染却没有这些习气，是一个忠于艺术的画人，说话谦恭，举行简雅，研究的虚心与热诚，确是艺人具有的风度，这一点容许也是他艺术成就的一个原因吧!

——摘自《益世报》1947年9月12日第六版《艺术周刊》第36期